檐廊外的垂樱终于盛开,闲花照水,宛如香气四溢的重重花帘。
代庄画的大幅文鸟游樱图,落下最后一笔。晾干了送到廊后,博言却不在书房里。她拿着画四处寻找博言,没找着他,转过院墙时,却见如意正同一位她不认得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。
代庄扭头就走。这个笑面狐狸,只会在博言面前装正经,每次遇到他都得吃亏,太喜欢捉弄人了。
没走几步,眼前飘下几片青翠的竹叶,仰头一看,就见如意站在墙头。正想假装没看见他,他已经飘飘然跃到眼前。
“你怎么见着我就跑呀,我又不是洪水猛兽。”
代庄不想接他的话,免得被他牵着鼻子走,于是左顾又而言它。
“最近很少看到如愿呢,她不在吗?”
“离开百部山庄都快有一个月了,怎么,你没发现?”
“那知水呢,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。”
“她也走了。”如意看向她怀中的一卷素绢,问道,“这是你画的?可否借我瞧瞧?”
代庄犹豫了一下,还是递了过去。
等他看完,不太确定地问。
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
如意肃着脸将画卷好,紧皱眉心,自言自语地说:“现在时兴这些东西?怎么连个幼童都开始舞文弄墨?如愿也喜欢文邹邹的家伙吧。嗯,手上功夫是没指望了,吟诗作对嘛…”说着,一脸沉痛的摇了摇头,就这么不言不语,叹息着转身离开。
“……”
代庄就像被人浇了盆冷水,从头凉到脚,哪还有心情给博言看自己画的东西。
一阵之后,博言发现她的异样,终于还是问了出来。
“你说等垂樱画好之后才让我看看,莫非还没画好?”
“已经烧掉了……”
“不满意么?”
“……画的不好。”代庄耸拉着肩膀,趴到旁边,博言身前的案几上。她说,“以后也不想画了。”
“你从第一次动笔开始,至今用了多长时间?”
代庄想了一会儿,说:“……从五岁开始,到现在快有四年了。怎么了吗?”
“真可惜,不过你既然讨厌,也没什么可勉强的,随心吧。”
“我也没有讨厌……”
“那是为何?”
“我……我画的不好……”
博言将目光转回书简,淡淡地说:
“画的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,有什么好胆怯的。”
“……你也觉得很不好吗?”
“我觉得好与不好,跟你想不想画有多大关系。”博言奇道。
有多大关系?似乎也没什么关系,不过……
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她的画做出评价,而且非常糟糕,一下便失去了继续的勇气。至于什么原因,代庄也说不清楚。而且,虽然先前不太在意,现在却有些困惑。对于画缋,她是出于喜爱,还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?动机不明的话,继续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?细思极恐,代庄忽然发现,连自己存在的都是意味不明的。这种莫名的慌乱,她又不知该如何表述,一时之间便没了言语。
“你在害怕什么?”
突然听到博言的询问,代庄心头一跳,茫然的看向他。
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博言把她抱到膝头,微垂着眉目,执起她的小手轻轻摩挲。
“嗯,食指和拇指的指腹,中指指侧,还有虎口的位置,都起了一层薄茧呢。”
“嗯?”
“没有经常握笔,没有大量的练习是不会达到这种程度。这常年累月的坚持,让你感到痛苦了吗?”
代庄摇了摇头。
“很平常,没有特别痛苦,也没有特别高兴的感觉。也许是习惯吧。”
“那如今放弃,心里有何感受?”
“有点……有点难过……”代庄攥住博言的手指,茫惑地说,“就像迷路一样,很不舒服,也很着急,但是为什么呢?我自己也说不清楚。”
“那你不妨保持曾经的坚持和平常的心态,至少在忙碌之时,便没有时间去想那些让你迷惑难过的事。”
“可我已经开始去想了呀,就这样放着不管,也很不舒服呢。”
“你想了这么久,可曾想到答案?”
“……没有,而且越来越搞不懂,越来越迷惑了。”
“那便是了。很多事单凭想象永远也没法得到答案,你得动手去做,切身体验的感受积累多了,问题往往会迎刃而解。”
代庄被博言的话弄得晕头转向,她更加迷惑,而且她在自己的迷惑中失去了方向,她迷惑于自己的迷惑,并开始对自己的迷惑变得一无所知。因为太过迷惑,脑子里空空如也,所以连对迷惑的恐惧也遗忘了。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,这种莫名的偶然,反而成为她重拾画笔的契机。而且,她对画缋的感受回到了比以前更加随意的认知。
画缋成了她最好的消遣方式——她开始觉得,这也没什么不好。
之后,紫桐怒放的时候,代庄着迷了一段时间,接着便被变幻莫测的七月吸引住了。她说的变幻莫测,是指天上的云彩,那是七月最美的霓裳。所以很多生在七月的女子,名字里总会带上“云”字。还有不少,直接用“巧云”命名的。
一天清晨,代庄在台榭上抬头看天,发现西面的天空铺满了淡白的厚云,而在它以外,则是一望无际,没有丝毫杂色的蓝灰色苍穹。厚云的前端晕出参差不齐的各种形态,彷如仙人们正向朝阳升起的东方旖旎而行。
还有太阳西斜的傍晚,向晚的天空被夕阳映照成淡红带紫的色泽。在苍墨的远山之上,半沉山峦的金色太阳,从云层穿出万丈光芒,将云层分割成玫红和暗紫两种不同的层次。沉淀在余晖之前和山峦之上的云彩,右边化做高冠宽袍的男子牵着巨大的骆驼,其层之后,是玫红色的三只大鸟,只见抬头挺胸的上身,下半身被山峦挡住了。落日的左侧,是比骆驼还要高大的人鱼,人鱼的上身是玫红色浅云,腰部以下,弯曲着跪在远山的轮廓线上,是暗紫色深色的云层。她的头部稍稍后仰,手臂微微抬起,那姿势仿佛在吞食金色的光辉一般……千奇百怪的浮云幻化成瑰丽奇绝的姿态,它们形象生动而又惟妙惟肖。
躺在台榭上仰面朝天的代庄,她有时会想,那些神话故事,说不定就是某些先人,在看过云形的“偶像”之后灵光一闪,用想象润色之后,创造出传承千古的神鬼传奇。
午后的太阳正烈,代庄翻了个身,挪到没有光照的阴凉处。夏乏缓过之后,她爬起来跪坐在窗户下,过了一会儿,她“咦”了一声,兴冲冲的跑下台榭,到书房中把博言拉到外边。
她指着天空。
“你看!你看!蓝天好像带了一只很大的花环呢,真漂亮!”
出了百部山庄,没有院墙阻隔,视野更加广阔。头顶上方,彷如平静无波的大海,博言缓缓看了一圈,果然见云团都堆积在远天尽头,围成一圈。那白云接近蓝天的部分,轮廓柔和而又起起伏伏,洁净的白与澄澈的蓝形成鲜明的对比,然而并不突兀。那一圈白云的下方却浑然一体,再下方是千万重山。
“回去吧。”看过之后,博言拉起代庄往大门走去。
“很漂亮吧。”代庄仰头看着博言,眉眼弯弯的问。
“嗯。”
代庄咯咯一笑,说,“刚才见白珩在你书房,他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刚回不久。”
“那如愿和知水呢?她们不回来吗?”也好久没见到如意了,不过她可不想问起他的事。
“她们还有其他任务需得去做。”
代庄“哦”了一声,心想,她们还真是忙碌呢。
回到书房,代庄这才想起,起先她拉着博言往外走时,书房里除了白珩,还有一个她不认得的。
那人比白珩成熟一点,相貌阴柔,看她的目光有些尖利,带着审视。代庄被他盯的汗毛直竖。
代庄有点怕他,很快便离开书房,将令人不快的目光抛诸脑后。
这个季节是代庄的天敌,她怕严寒,也怕酷暑。大汗淋漓的状态下,做什么都提不起劲,而且夏蝉的鸣叫声大的吓人,走到哪儿都是“嗞嗞,嗞嗞……”的大合奏。
正在午睡的代庄在蝉鸣中醒来,博言不知去了哪里。她打着哈欠,望着竹帘上的光影发了会儿呆。
睡的太饱,慵懒的舒泰非常惬意,惬意到眼神都有些放空。代庄不想做事,打着伞到处闲逛。水边凉风幽幽,就是太阳大了点儿。环绕湖泊的假山旁有座凉亭,代庄原想进去坐一会儿,看太阳还照在里头,只得作罢。
挨着凉亭的假山后,正背着太阳,又有树荫遮挡,代庄便靠着山岩坐在小石墩上歇脚。休息一阵,代庄准备回去画点东西,将要起身,便听白珩的声音从假山后隐隐传来。趴在石隙中向后望了一眼,代庄打消了立时离开的念头。现在出去,只能跟他们碰个正着。白珩倒无所谓,可同白珩并肩而行的那名男子,就是昨天在书房里看见的,那个凶巴巴的,叫什么“皇丘”的男子。
“算了,等他们走后再出去吧。”代庄暗想,只能继续呆在假山后头。
代庄并非有意窥听他们的谈话,便是不想,他们的声音还是照常传到自己耳中。
“……这次有些事需要到临泽一趟,路过衡山,便来拜见公子,没想到白大人也回到衡山。”
“我是从边圉回程,有些事需要同公子商量,再过两日就得离开,皇大人怕也难以久待吧。”
“不错,我今夜就要动身。”皇丘稍稍一顿,说,“白大人这次从边圉回来,想必南将军的事也尘埃落定了。”
白珩一笑带过,显然不想讨论此事。
皇丘不以为忤,转而问道:
“对了,白大人对公子救下的小丫头有什么看法?”
假山后的代庄见话题渐渐指向自己,不由竖起耳朵。
“这是公子私事,白珩不敢置喙。”
“公子之言自然唯命。不过,但凡对公子不利,又没有明确指令——皇丘以为,行事不妨灵活一点。毒瘤,还是早点剔除才好。”
“毒瘤?”白珩笑了笑,说,“皇大人言重了,她不过是个脆弱年幼的孩子。”
“‘脆弱’和‘年幼’同样是无坚不摧的利器,让人疏于提防,也容易对这种东西产生恻隐之心。就像现在的公子一样。”
“的确,不过我倒觉得是件好事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上位者固然不能心慈手软,但太过冷漠无情,试问还有谁敢追随其后?”
“我以为白大人非常清楚,以公子的器量,足以让所有的追随者,抛却那些无聊的顾忌。”
“我也想问皇大人一句,恻隐之心,难道不是人所应有的素质?”
“大人说的不错!不过,最好不要把公子囊括其中。”他眯起眼眸,森凉地说。
“言归正传,我想白大人一定明白,公子正在危险的年纪,有些影响看起来微不足道,可人心这东西委实难料。在公子成年之前,我们少不了担待一些。”
人心的走向难以预料,白珩被这句话深深触动,他笑着问皇丘。
“你跟我说又是何意?”
“护卫这一块我无法插手,也鞭长莫及,如意那小子又是唯命是从的脾气,绝不会逾越半分。这件事不能让公子察觉,所以……只能请大人想想办法了。”
白珩不置可否,心里却已松动,代庄不能一直留在博言身边,她对博言的影响也足够了,过犹不及。
大抵他们是商量好了,声音渐渐远去。
代庄依旧蜷缩在那里,一脸茫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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